那年将近年节时,寒璃正身着一件墨狐皮长袄,斜倚在地龙边的檀木椅上听管事媳妇们汇报年节的一应准备事宜,手中的汤婆子尚温热时,门外忽然有个人来报,她身边的悬冰听了之后急忙来回她:“不好了,姑娘,徐家二爷没了。”
寒璃一时没反应过来,那徐垣前年在御林军中领了个闲职,澈哥儿的满月酒上还送了一对玉色极好的玉璧,与徐阚说说笑笑好不惬意,怎的突然就没了?
“怎么这么突然?”寒璃抱紧手中的汤婆子,正色道,“前儿还好好的呢。”
“说是今日晌午在校场骑马时喝了些酒,偏那马是不知从哪套来的野马烈性得很,闻了酒气便有些发狂,众目睽睽之下便把二爷摔下马去了,还踩了几脚,几位将军忙遣了大夫来瞧,午后便过身了。”悬冰面色如常,口齿伶俐地说道。
她愣了愣,徐阚在东郊大营练兵,这个时候还没回来,不知道是耽误了还是赶去瞧他二弟了,她忙让人备马车,知会徐老夫人后一起赶去了徐垣的宅邸。
双胎罕见,乃是祥瑞之兆,时人都啧啧称奇,夸她命好有福,老伯爵也是抱着两个孩子爱不释手,看得年幼的徐阚很是吃醋。因此徐老夫人素来最疼这对双胞胎兄弟,其中较大的徐垣嘴甜伶俐,更是她捧着的宝贝,不逼着读书也不逼着习武,如今年纪轻轻便没了,她一路上泪流不止,寒璃握着她的手,不知该如何安慰她。
待到她们赶到时,府中已是乱成一锅粥:主母王氏早已哭死过去,府中大事无人主理,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一片,她的五个儿女除了最小的涿哥儿还在襁褓中熟睡,其余均在死去的徐垣身旁放声大哭,再加上立在一旁的三四个妾室通房和她们的儿女,哭声震天,加上丫鬟仆人乌压压站了一地,寒璃来的时候几乎无处落脚。
本来悲伤的徐老夫人见此乱象,也止住了泪水,一面喝令她们止住哭声:“哭好了没?日子还过不过了?给我住嘴,润姐儿,管好下人,别让猫儿狗儿往出偷东西!涟哥儿,告诉外面的小厮,让你爹入土为安!大儿媳,你瞧着润姐儿管好府中,别乱了体统。”
寒璃点头称是,随即带着徐垣长女润姐儿去府中管好下人,身后隐隐传来徐老夫人的怒斥声。
润姐儿和涟哥儿是王氏的一对龙凤胎,论年纪,如今已可婚嫁,她脖子上还带着那块徐阚当日心心念念的御赐金锁。少女面容酷似王氏,脸颊圆滚,五官小巧,甜美可人,此刻脸上犹带着泪痕——寒璃很快发现,别说管理下人,这姑娘根本连跟人大声说话都不敢。
无奈之下,她命随身的侍从和府中家丁把守住四处角门,又让忍冬和悬冰带些小厮四处巡逻,但有懈怠的婆子丫鬟当场发落,或罚月钱或杖责,但有偷拿主家东西的便立即发卖。
寒璃和润姐儿则坐在院中等着,很快,几个偷拿东西的婆子小厮就被抓到了院子里,身上被搜出了五六只金银钗环,一对琉璃酒杯,外加两个颇贵重的翡翠珠镯,似是一对。寒璃指着他们向润姐儿说道:“你看,若是他们偷走了,这便不再是你家的东西了。”
“你说他们该如何处置?”寒璃问道。
几个下人纷纷喊着“大姑娘饶命”“我小时候可抱过你呀大姐儿”,润姐儿瑟缩着,颤抖着,许久才说出一句:“我不知道。”
寒璃叹了口气,让人把他们带着从前的银两衣物卖了出去。
徐阚来到后,风尘仆仆地赶到弟弟床前,只看到了冰冷的尸体,腰部已经血肉模糊,骨头断裂变形,面容痛苦得有些扭曲,听府中下人说,他足足痛喊了半个多时辰才断气。
他很难过,却到底没有哭——自打寒璃生澈哥儿后,他几乎从不落泪。
寒璃当时说,人总是要死的,若她死了,定不希望活着的人因此痛不欲生。再说,眼泪又不能活死人肉白骨,人生在世如蜉蝣渺然于天地,却生老病死不胜其烦,没了未必不是件好事。
她总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道理,他却悲伤得狠了,仿佛流尽了泪水般一夜之间长出许多白发,自那之后的一切悲痛都足以被其掩盖。
然后他开始自嘲自己果然是老了,年轻时他从来不会生出这么多感慨,他又瞧着徐垣榻前的儿女们,又觉得还好,总有人正青春年少。
他拍拍弟弟已然冰冷僵硬的肩,就像年少伙着出去玩耍的时候,每次回家后老父都会恨其不争地在身后举鞭欲打,他释然般在心底对他说:“你先走,我过会儿就来,到时我们再喝酒投壶,听曲看灯。”
又过了几年,等到润姐儿服过孝后,徐阚亲自托寒璃为她寻了一门亲事,宁敬侯三子与她年纪相仿,虽是庶出的哥儿,却人品相貌端正,徐阚还亲自说过他武艺颇佳,将来定有出息。
润姐儿出嫁那一天,寒璃身子有些不好并没去,徐阚回来时给她带了许多清淡好克化的吃食:“璃儿,你没瞧见,席上的吃食蛮精致的,我估摸着你喜欢,特意求人家带回了些。”
寒璃笑道:“人家刚出生的时候还惦记人家的金锁呢,现下倒是不管了,还求人家的吃食。”
徐阚也笑了,指了指不远处玩耍的澈哥儿:“娘子快吃些吧,不然这孩子生得晚,金锁没捞到,好吃的又没吃成,可真是赔的不轻。”
寒璃还未动筷,旁边的澈哥儿便颠颠地跑了过来,探头探脑地质问道:“哪里赔了?有我这么可爱的孩子还抵不过一块金锁吗?”
徐阚无语了一阵,随后又止不住大笑起来,一把抱起澈哥儿:“抵得过,澈哥儿比七八个金锁都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