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后日光正盛,怀德和持正站在院中树荫下,百无聊赖地逗着小池内的游鱼。
怀德从琥珀碗里拈着鱼食,刚低下头,却见澄澈如镜的水中映出道纤长的人影。
二人一惊,不约而同地心道,这表小姐走路怎么没声?
持正马上反应过来,转身见礼,满脸堆笑地说:“表小姐。”
崔杳点点头,“你家世子呢?”
怀德面露难色,“回表小姐,世子,世子现下不在府中,请姑娘改日再来吧。”
不在?
季承宁今日不必去国子监,他不在府中,难道又是到哪个清净僻远之地,去寻谁了吗?
持正推了怀德一把,斥道:“你好糊涂。世子先前都说了,表小姐不是外客,若表小姐来了不要拿话搪塞,直接请表小姐过去就是了。”
语毕,持正躬了身,“表小姐请随小的来。”
崔杳也不多言,抬步跟上。
永宁侯府不小,经过数次扩建、修整,府内另有多处偏院,别有洞天。
譬如,他们面前的院落。
院落位置极偏,占地不过四间,旁边就是侯府的库房,门皆用黄铜大锁挂上,连看管的下人都无,孤寂又平常。
唯一惹人注目的是,这院子的门不是木门,而是拿整块黑铁浇筑而成,厚重而冷硬,透出了股沉沉的阴气。
更怪异的是,内里还时不时传出“砰砰砰”的声响。
怀德上前,扣动门上凶神恶煞的虎头门环。
“叩叩叩——”
三下。
院内的季承宁不料这时候有人来扰他,心分了一瞬。
修火枪本就是精细活计,失之毫厘差之千里,他只听指下“咔”地一声,铅弹一下卡进了枪膛。
满口银牙遭他咬得嘎吱作响,季承宁怒气冲冲地问:“又来做什么!”
崔杳隔门道:“回世子,民女来还书。”
哦,季承宁不耐烦地心说,崔杳来还——
等等谁来还书!?
季承宁精神瞬间绷紧。
他也说不出自己在紧张什么,大约是为羞辱了崔杳的歉疚。
季承宁扔下铁签,干巴巴地说:“你,你过来罢。”
崔杳轻声道:“是。”
推门而入。
他先看见的是一把黑漆漆的长枪管。
火枪架在桌案上,得益于用枪人爱惜,这把枪被保养得极细致,枪身刚刚上过油,日辉洒落,凝成了片黑金似的冷光。
此刻,金尊玉贵的小侯爷单膝跪地,枪托抵住心口,顶得那块皮肉微微有些下陷,将娇贵的衣料都揉蹭得皱巴巴。
长发被季承宁高高束起,有几缕碎发垂在额前,蛰得他眼底微微发红。
他不适地眯起眼,却一动不动。
寒冽、凌厉、又杀气腾腾。
远胜掌中凶器。
崔杳掩衣领内的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下。
他下意识按住了扳指。
然而下一秒二人视线相接,季承宁蓦地笑开了,身上逼人的煞气瞬间烟消云散。
乍见崔杳,他想到先前的所作所为,尴尬地摸了摸鼻子。
“世子。”
季承宁利落地起身,朝崔杳露出个灿烂的笑容,“表妹。”
小侯爷情态娇憨讨喜,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,居然很像——扳指被崔杳攥得更紧,很像他养过的一只小狗。
用力太重,连骨头都被硌得生疼。
名为季承宁的小狗似乎想到他身边来嗅嗅嗅嗅,又因为之前的事情,五分良心发现,五分愧疚,不好意思上前。
崔杳垂眼,避开了季承宁的视线,他将装书的盒子轻轻搁到案上,朝季承宁福身见礼便要离开。
季承宁定睛看清书封,不由得惊道:“表妹为何把书送回来了?”
清乐堂第九卷那么厚一本,崔杳就算生成个十八爪的蜘蛛,半日也抄不完全本。
难道是他找错了书?
季承宁懊恼心道。
在小侯爷尚不足二十载的短短一生里,还从未有他主动低头而对方不给台阶的事情发生。
故而,他全然没想过这是崔杳不愿同他扯上关系的拒绝。
他情态茫然困惑,下颌微微扬起,毫不设防地露出截单弱的颈线。
崔杳垂眼,周全应答道:“多谢世子,只是此物过于贵重,民女无功不受禄。”
但凡长脑子的人都听得出这是托词。
可小侯爷这颗艳丽无俦的人头好像只起装饰作用,他不解地问:“你不喜欢?”
崔杳未期他会如此发问,静默一息。
旋即微微笑道:“非是不喜,而是民女恐污损了书页,还给世子,我方可安心。”
季承宁嗤道:“再贵重的书写出来不过是给人看的,有什么不敢碰?”
语毕,他忽地意识到自己在赔罪,强行放软语气,“我本想直接命人给你抄书送过去,但又怕他们粗手笨脚,或弄坏了书,或缺字漏页,只得劳烦表妹亲自抄了。”
崔杳被他腻歪得心烦,笑容愈发淡,正要再度拒绝。
季承宁却上前几步。
难得有一回俩人相距不远,面对面站着的时候,于是季承宁悚然发觉——自己竟然不能和崔杳平视!
季小侯爷瞳孔巨震。
他虽算不上多高壮,但好歹也是身姿修长的八尺男儿,不料面前玉容雪肌的美人居然如此高挑。
他贼心不死,道必是崔杳发冠太高的缘故,定睛去看。
崔姑娘今日只简单束了个堕马髻,如云乌发俱在颈后,非但不显个子,还平白把身量往下压了几寸。
对比过于惨烈,季承宁下意识要后退。
崔杳抬手,自季承宁身后虚虚一拦,“表兄怎么了?”
这声表兄不知打开了季承宁什么开关,小侯爷神魂回身,下意识应道:“表妹。”
他忽地意识到崔杳换了称呼,再顾不得拉远距离,立刻顺杆爬,软声道:“好表妹,只当我求求你,我千辛万苦吃了好顿挂落才求来的,你若不收,我岂非白白挨骂了?”
崔杳心中雪亮,以季承宁的身份,除却皇帝无人敢叱骂他,这样说无非是装可怜罢了。
既要认错,又要邀功。
心思浅薄得一眼就能看出来。
可那双明澈的桃花眼盯着崔杳看,连跋扈上扬的眼尾都蔫蔫地下垂,可怜巴巴地唤他:“杳表妹。”
心高气傲的小侯爷难得放软身段,做小伏低,百般示好,落入旁人眼中,简直要受宠若惊。
崔杳静默一息。
与季承宁交好不在他计划之内,然而——
这条惯于栖息在暗处的毒蛇扬起唇,终是柔声应下:“世子厚爱,民女惶恐至极,”一点鲜红的舌尖若隐若现,“那就,多谢表兄了。”
然而有百利而无一弊,他为何要拒绝?
季承宁眼睛腾地亮了。
“当真?”
他问得太雀跃,以至于崔杳怀疑自己若回答当真,这条小狗就要扑上来舔他的脸。
崔杳轻轻点头。
不待季承宁再开口,他目光摇曳,正落在火器上,“世子,这是何物?”
提起爱物,小侯爷登时顾不得崔杳的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。
他只为自己心里过得去,崔杳收下礼物,就等同于默认原谅他。
季承宁神采飞扬,“这是长火枪,”他怕崔杳听不明白,又解释道:“是兵器的一种,就像,就像匕首一样。”
崔杳被他引着上前细看。
修长苍白的指仿佛漫不经心地擦过枪杆,崔杳轻声问:“此物可以用来上阵杀敌?”
季承宁正要点头,又晃了晃脑袋。
“表妹你看,”他点点长枪内,崔杳定睛看去,是根细长的引线,季承宁语气有些烦躁,“引火太慢,又极易熄灭,若带着这种火器上战场,还没引燃火枪,敌人已冲到眼前了。”
他说得入神,不经意间偏头,与崔杳视线相撞。
后者正极认真地注视着他,眸光荡漾,泠然生辉。
季承宁话音滞了几秒。
崔杳笑,温声道:“世子说得我不懂,但很愿意听。”
季承宁揉了揉发痒的耳朵尖。
他甚少与人说这些。